在人类文明进程中,食衣住行是最基本的生活需求,也是物质文明发展的明确指标。吊诡的是,这人人必需的日常所见,古代文献并不去详为记述,偶有书载,也完全不入古代知识人的法眼,总是与信仰、祭祀、社会等级之类的“上层建筑”有关。翻检《四库全书总目》,就会发现,今日人人在谈论的茶及文化,是收录在知识谱系比“附录”更低一等的“另册”中,列了陆羽《茶经》、蔡襄《茶录》、宋子安《东溪试茶录》、陆廷灿《续茶经》、张又新《煎茶水记》等茶书。
由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的分类,可见古代士大夫对茶及文化的态度。个中原因,是茶这种民生日用无关乎人生社会“宏旨”吗?非也。贵为一国之君的宋徽宗也亲自撰写《大观茶论》,其对饮茶的讲究甚至达到奢华成癖的地步。可见茶入“另册”,反映出士大夫“两面性”的矛盾思维:一方面,贬低茶饮在历史文化发展中的地位,然而又不能不承认茶是生活必需,只是在内心深处不断自我洗脑,以生活必需为“小道”,不能与诗书礼乐相提并论。另一方面,却由生活优裕,得以享受物质文化最精华的产品,喝到芬芳清爽的雀舌紫筍,灵岩仙崖所产的“玉液琼浆”,便踵事增华,写出一些令人羡慕的诗文,丰富了人类饮食文化的品位范域,更提升了人们在品味生活过程中的艺术体会。
在历朝历代书写饮茶体会的茶诗文中,卢仝的《七碗茶歌》堪称特别。日本人对其推崇备至,不仅常常将之与“茶圣”陆羽并称,还将《七碗茶歌》演变为“喉吻润、破孤闷、搜枯肠、发轻汗、肌骨清、通仙灵、清风生”的日本茶道。尽管卢仝还写了洋洋洒洒的《茶谱》,但这首《七碗茶歌》似乎流传更广,它写出了品饮新茶给人带来的美妙意境:不但能够满足“口腹之欲”,还能进入精神层次与艺术品位的享受,茶对人们来说,不仅可以润喉、除烦、泼墨挥毫,还可以不记世俗,抛却名利,羽化成仙。这是人类追求物质生活享受的“不朽经验”,更说明物质文明除了“实用性”的一面,确有涉及精神文化的意涵,饮茶成了一门学问,成了提升生活品位的修养法门,与茶相关联的茶诗、茶文、茶画、茶联、茶歌、茶舞、茶戏等各种艺术形态应时而生。
福建安溪是茶叶的原乡,植茶、制茶历史悠久,其民众之烹茶、饮茶,早已是超越茶之“实用性”阶段,赋予茶饮风习一种精神超越的性格,并由此建立了品茶艺术的传统,为中国人开启健康休闲的生活方式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本。茶联“陆羽一经堪作圣,卢仝七碗欲登仙”,描述的即是这种构建于一般百姓茶俗基础之上的“茶道大行”,而非少数精英阶级“独享”的“奢华文化”。茶联作者王伯兰(1917-2003)为安溪书坛、文坛耆宿,其生前于诗词、楹联、书法、教育等造诣很高,2013年,在王伯兰西归道山10周年之际,安溪县教育局、文体新局、文联等单位,曾联合举办《王伯兰诗联书法艺术展》,以纪念安溪这位文化前辈。现存的三部安溪旧志(明嘉靖版、清康熙版、清乾隆版),均也是在王伯兰认真整理校注后,才重版刊行的。王伯兰一生率真自然,人品高尚,书法以行草见长,颇有金石风骨,大多为自撰诗联,文辞古朴典雅,风格雄健奔放,是难得的珍品。上述茶联及书法就是其一。
诗才俊逸的王伯兰生前佳话连连,但我固执地以为,其于安溪一方保留下的最大佳话当属,身后子孙均承续家学,苦心磨砺,不懈追求,各显其能。这在物质至上、急功近利的时代尤为不易和可贵。王伯兰之子王乃通,深谙父亲教谛,书法、美术、篆刻等,水到渠成,斑驳痛快,素为民间所喜爱。最近,孝心可鉴的他奇思创意,将全国各地书家创作其父于2000年撰写的同题茶联墨宝汇集成册,编辑《茶韵·墨香——王伯兰茶联百人同题名家书法作品集萃》付梓,为中国楹联界增添“一景”,堪称中国茶文化界“一绝”。
古人说,茶有真香、有本色、有正味,安溪人冲泡茶叶的方式,正符合茶道的根本精神,是最质朴的品味之道。王伯兰精撰“陆羽一经堪作圣,卢仝七碗欲登仙”一联所透露出的,茶饮过程中闲适的心情、明朗的感觉、亲切的氛围与澄澈的观照,很像儒家传统形容人品的高洁,有着人世间活生生的脉动。书是有字的茶,茶是无字的书。倘若我们能在饮茶的期间,翻动着这一册由名家携手创作的“经典茶书”,心性和情趣定然会提升不少。而这一册由名家携手创作的“经典茶书”,在中国长远的茶文化进程里,也一定会成为一笔可贵的文化资源,供人们汲取使用。 (本文为《茶韵·墨香》序言)